145、一群戏精_三国有个谢夫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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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45、一群戏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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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日一早下起了大雨,雨势湍急,低垂的铅云中闷雷滚滚,靛青和紫红的闪电交错亮起,似是数条巨龙缠斗于天际,惊心动魄,天地间只闻一片震耳欲聋的水声。

  食时时分,文鸢冒着大雨去门口取饭食,与门外的守卫低语了几句,再回屋时,已带上了满面喜色。

  步练师此时尚未起身,文鸢将饭食放在榻前的桌上,上前轻轻撩开床帐,只见步练师面朝榻外侧身躺着,睡得很不安稳,淡眉微蹙,额上起了一层薄汗。

  文鸢轻声唤道:“夫人,时候不早,该起身用饭了。”

  步练师也不知是睡得太浅还是根本没睡,一叫便睁开了眼,目中殊无困顿之色。文鸢扶着她起身靠在榻边,又拧了一条热巾来给她擦汗,道:“夫人,奴刚得的消息,前几日袁裳出府探望袁老夫人,不慎失足摔倒,早产下一个男婴,已夭折了。徐姝奉将军之命彻查此事,将所有的罪责都扣在了谢舒的头上。现下谢舒已被罚禁足幽闭,她身边的大小丫头,甚至连青钺都被赶出去了,只留下朝歌一个伺候她,这下谢舒算是一败涂地,再也爬不起来了。”

  步练师微微笑道:“我就知道,徐姝恨谢舒入骨,有些事不必咱们亲自动手,她就会替咱们料理干净的。”

  然而她的笑还未完全绽开,就变成了难耐的轻吟,上扬的唇角也深深地抿了下去。文鸢见她脸色煞白,刚擦去的薄汗又沁了出来,心知不对,掀开她身上的薄被一看,只见床褥上已洇开了一小片血渍。文鸢失惊道:“夫人要生了!”连忙打发小丫头文雁:“快去禀报将军,请医倌和产婆来!”

  步练师捂着肚子喝道:“不许去!”

  文雁本已慌慌张张地跑到了门口,闻言只得停下步子,为难地看着二人。

  步练师紧紧地抓着文鸢的手,挨过了阵痛,才放开她喘息道:“你慌什么,我昨天半夜就开始疼了,现下离生还早着呢,等一等再去不迟。”

  文鸢着急道:“虽说现下离生产还早,但夫人毕竟是头胎,早些请医倌和产婆过来候着总归稳妥些。”

  步练师摆摆手,阵痛消耗了她太多的气力,她已无力

  与文鸢多说什么,面朝着榻里侧身躺下了。文鸢只得替她盖上被子,焦灼不安地守在榻边。

  到了这日傍晚时分,步练师的阵痛发作得越来越厉害,从最初的大半个时辰一次,到每隔一二刻便发作一回,文鸢和文雁见她疼得翻来覆去、坐卧不安,吓得眼泪都快下来了。

  步练师这才道:“去请医倌吧,我就快挺不住了!”

  文鸢忙答应了,起身要去,步练师却又一把拉住她,道:“若是将军问起,就告诉他我已经疼了一天一夜了,是听说袁夫人出了事,怕吵扰她,才硬撑着不敢去禀报他的……”

  她面色灰白,几近虚脱,话说得断断续续,缓了一会儿,又接着道:“我现下已近临盆,即便是医倌来了,也看不出我究竟疼了多久,我只有难产,才能博取将军的怜惜。现下袁裳的孩子死了,谢舒被禁足幽闭,正是我翻身的好时候,切记切记,将军面前,可万不能说错了话!”

  文鸢忙道:“夫人放心就是,一切都在奴身上。”步练师这才放她去了。

  过了没多久,医倌和产婆都冒雨赶到了,孙权得了信,也前来探望。但医倌说步练师是头胎生得慢,孩子只怕得明早才能落地,劝孙权回去歇息。孙权看看天色不早,在外厢里守了一会儿,便回袁裳屋里安睡了。

  次日一早,孙权心里有事,天不亮便起身了,外头的大雨仍旧瓢泼似的下着,闪电不时照彻夜空,窗外被风雨摇撼的树影投在窗纸上,斑驳不定,像是无数抓挠着的森森鬼爪。

  袁裳尚在昏睡,腕间裹着的白布上渗出暗红的血迹,孙权叹了口气,替她掩紧了被子,又叫仲姜进来看着她,便出门去看步练师了。

  文鸢一夜未睡,守在廊下远远见得孙权来了,便进了内卧,附在步练师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。

  步练师经过一夜的折腾,此时已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,听说孙权来了,却又咬牙撑起身子,高声痛呼起来。

  那接生的产婆被她吓了一跳,从被底探出头来,道:“夫人,别叫了,现下正是关键的时候,您得省着点气力生孩子啊!”

  步练师不管不顾,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,那产婆透过屏风向外看了看,只见

  紧闭的纸门上映出一道英武挺拔的男子身影,正不安地在门外踱来踱去。那产婆便也明白了几分,摇了摇头,复又钻入被中,闷声道:“夫人,用力啊,孩子就快出来了。”

  孙权在外听着产房里的动静,只觉心惊肉跳,步练师平日里一向轻声细语,他若不是就站在门外,怎么也想不到她竟能喊叫得这般惨烈,像是有人用刀剐着她的肉似的。

  过了一会儿,徐姝和紫绶也得了信,陆续到了,一左一右陪在孙权的身边,忐忑不安地听着屋里的动静。

  外头的天渐渐亮了,只是因着下雨,始终暗沉沉的,步练师仍旧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,却不见孩子出生。

  孙权等得心焦,叫过文鸢问道:“步氏生了多久了?”

  文鸢伏地道:“回将军的话,已有一天两夜了,夫人之前便有难产的征象,只是听说袁夫人出了事,怕给将军和夫人添乱,因此一直忍着没说,直到实在挺不住了,才不得不叨扰将军。”

  孙权气道:“简直糊涂!生孩子岂能儿戏?孤的长子已然夭折了,若是她再……”孙权一甩袖襟,叹了口气。

  徐姝劝道:“将军莫急,步氏只怕还得过一会儿才能生哩,将军去主位上坐坐吧。”

  孙权不放心地又往产房里看了两眼,才走到主位上坐了。徐姝和紫绶也跟过去在侧席上坐下。

  屋外雨声哗然,混杂着步练师的惨叫声和产婆的催促声,听得人心头烦乱。孙权静了片刻,忽然低声问道:“谢舒这几日如何了?”

  徐姝一怔,没大听清,抬头看了看主位上的孙权,只见他正垂眸坐着,仿佛方才的话并不是他说的。

  徐姝试探着道:“谢舒还在幽禁之中,不过妾虽将她的丫头都送去了织室,但还留下朝歌供她使役,且除了将军的几箱东西之外,妾并没有动她屋里的其他东西,又派人每日送饭两次,因此谢舒虽是戴罪之身,但日子想必并不难过,将军放心便是。”

  孙权没说话,主位的案头上放着一件缝了一半的小孩衣裳,衣襟上用金线绣着几个虎头,孙权伸手拿过,攥在手中摩挲着。

  就在这时,屋里步练师的惨叫蓦然尖利起来,几个人都转头去看,一声撕云裂

  帛般凄厉悠长的痛呼过后,产房内一片死寂,旋即嘹亮的儿啼响彻一室。

  孙权的心口一松,忙起身步下主位,拉开纸门进内去了。

  徐姝跟到门口,却停下了步子,踌躇不前。徐漌心下明白,拦住一个正端着铜盆往外走的小丫头,问道:“是男是女?”

  那小丫头道:“是个女儿呢。”

  徐姝大松了一口气,只觉数月来横亘在心上的一块大石终于碎成齑粉,随风而散,就连外头阴沉沉的天色也无端明亮了起来。她在唇角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轻蔑的笑色,掩口轻声道:“叫唤了半天,我还以为她能生出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来呢,却原来不过是个赔钱货,白费劲罢了。”

  徐漌也笑了,两人便一同进了内卧。

  紫绶也要跟进去,谁知刚走到门口,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着卧房内温沉的炭火气扑面而来,紫绶只觉胸中一涌,忙转身跑出了外厢,伏在廊下干呕起来。

  侍婢南烟在旁替她拍着脊背顺气,看着她吐出一口又一口酸水,低声道:“夫人这几日一直食不下咽,还不时作呕,莫不是……”

  紫绶摆摆手,止住了她的话头。

  卧房里,产婆用毯子裹着洗净的孩子送到孙权怀里,喜眉喜眼地道:“恭喜将军了,是个千金。”

  孙权看着怀里的女婴,只觉心中一片柔软,不自觉地牵起了嘴角,自长子夭折之后,他已许久没曾笑过了。

  徐姝也凑过来打量着孙权怀中的孩子,却轻轻啜泣了两声。孙权听着不对,抬眼只见她脸上挂了两滴泪,问道:“好好的,你哭什么?”

  徐姝忙用绢子拭了泪,道:“将军恕罪,是贱妾失态了。但贱妾见步姐姐诞下千金,替她高兴,又想到袁姐姐的孩子先天不足,羸弱可怜,哪及得上这孩子强壮结实,心里实在难过,因此才忍不住哭了。”

  她在此时提起袁裳早夭的孩子,既提醒孙权谢舒罪不可恕,又冲淡了步练师产女之喜。孙权的笑色果然一分分淡了下去。徐姝忙道:“这孩子真是可爱,将军快给她取个名字吧。”

  孙权道:“女儿家不必急着取名,待来日出阁时再取不迟,先取个小字叫着便是。”他顿了顿,想起方才那小孩

  衣裳上绣的虎头,便随口道:“就叫大虎吧,虎头虎脑的,好养活。”

  说话间产婆已替步练师收拾干净,又命人撤去了挡在榻前的屏风,孙权便在榻边坐了,将大虎递到步练师的怀里,道:“你看看,这是你的女儿,方才孤给她取了个小字,叫大虎。”

  步练师原本因着生了个女儿,失望已极,强忍着才没在产婆面前落泪,此时见孙权还算喜欢,便只得强打着精神半坐起来,将大虎接在怀中。可谁知还没抱稳当,步练师就像是被热炭烫了一下似的,失手将大虎丢开了。

  大虎摔在步练师的腿上,立时声嘶力竭地啼哭了起来。孙权忙将大虎抱回怀中哄着,埋怨道:“你这是作甚?”

  步练师定了定神,歉然道:“将军恕罪,贱妾见这孩子皱巴巴的,有些吓着了,因此才……”

  孙权道:“小孩子刚生下来都这样,你也真是的,哪有当娘的嫌自己的女儿丑的?”

  他凑近了打量着怀中的大虎,又笑道:“方才孤还没曾发觉,这孩子的眉心竟生着一颗红痣哩,像胭脂点就似的,来日她长大了,一定是个美人儿。”

  步练师勉强笑了笑,靠在榻边看着孙权逗弄大虎,过了一会儿,她觉得下身的疼好些了,便掀开被衾挣扎着下了榻。

  孙权道:“你刚生完孩子,不好好躺着,下来作甚?”伸手扶她。

  步练师不肯起身,匍匐在地道:“贱妾前番魇咒构陷谢夫人,罪责难恕,将军念在贱妾身怀有孕的份儿上,没有好好责罚。而今贱妾已诞下了大虎,不敢再仗着身孕脱罪,请将军惩戒。”

  孙权沉默了半晌,叹道:“你先起来吧,你现在这副样子,孤怎么忍心罚你?惩戒不惩戒的,也得等你出了月子再说。”

  谢舒病倒了。

  那日她眼睁睁地看着厚重的院门缓缓合拢,将青钺和院外的湖光柳色一同挡在外头,终于支撑不住,晕了过去。此后一连数日,谢舒一直浑浑噩噩地昏睡着。

  她的病其实已缠绵了许久,从孙策的忌辰开始,她就病了,此后步练师下咒、袁老夫人出事、孙权出征丹杨、袁裳失足早产,一连串的事接踵而来,谢舒应接不暇,始终未曾好生将养。如今她

  被幽闭在此,一口气松懈下来,终于一病不起了。

  卧房里狼藉更甚于别处,棋枰被踏碎,黑白棋子洒了满地,案几被掀翻,墨汁泼出来,染黑了散落在四周的书卷竹简,衣裳、纱幔、被褥皆被撕破剪碎,胡乱丢在地下,连床帐也被扯落了,将坠未坠地挂在榻边。

  谢舒蜷缩在榻上,身上盖着绽出棉絮的薄衾,身边悬着脏污破败的床帐,沉沉地睡着,窗外的雨透过残破的窗纸淅淅沥沥地飘进屋来,谢舒的梦里也下起了滂沱的大雨。

  她梦见穿越前的自己,她是家中的独女,学校里的优等生,万千宠爱集于一身。她的家虽不如将军府奢丽恢弘,但遮风挡雨,温暖祥和,她的男神虽不如孙权英俊倜傥,年少有为,但温柔体贴,知冷知热。她忽然无比怀念从前的生活,她恍惚着想,如果就这样静静地死去,是不是就可以回去,回到那曾经熟悉的地方,继续过她那平淡无奇却又有滋有味的日子?

  可如果就这样死去,她的今生势必又会成为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:吴主权谢夫人,权母吴为权聘以为妃,失宠早卒。

  如果就这样死去,她将带着满腔的愤恨与不甘,带着永世无法昭雪的丑恶真相,长眠于地下。她将看着徐氏踏着自己的尸首扬起胜者的笑靥,她将看着步氏一点点夺走属于自己的荣耀,在史书上写下浓重的一笔。千年之后,谁还会记得那个灰头土脸地挤在字里行间、稍不留神就会被忽略的谢夫人?谁还会知道,她才是吴主孙权独一无二的正室?谁还会在乎,她曾经在这世上度过的短促的一生?

 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和断续破碎的呓语渐渐出现在谢舒的梦里,她睡得越来越不安稳。

  依稀是孙策的脸在眼前晃过,他哀戚却又温煦地笑着,说:“以前我从来不敢好好地看看你,现在我就要死了,你过来些,让我看看。”

  谢舒在梦中呜咽起来,她伸出手拼命地想抓住他,却只碰到一片苍白的虚空。

  依稀又是孙权从雨中走来,他俯视着她,说:“别的我都可以不信,但袁老夫人出事的消息只有你我知道,不是你传出去的,又会是谁?”

  谢舒拼命

  摇着头,却说不出话来。孙权静静地看着她,眉目渐渐淡去,终于消失在了雨幕之中。

  又是袁裳从雨中扑出来,她青丝飘散,攥着谢舒的衣襟厉声质问:“你可以害我,甚至可以害我的孩子,但我娘有什么错,你非要置她于死地?”

  她凛冽的尾音中,徐姝穿了一身鲜烈炫目的红衣款款走来,衬着灰蒙蒙的雨幕,格外诡艳难言。她广袖一挥,袁裳的幻影便飞散了,她俯在谢舒的耳边,轻声道:“将军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,你就乖乖地呆在禁宫冷苑里,了此残生吧。”

  她的声线幽冶飘忽,有如鬼魅。

  在她身后,步练师笑着走近,她头戴凤冠,身着金衣,华贵无双,她满面嘲讽:“千年之后,谁还会记得你是孙权的正室?我才是这场较量中最后的赢家!”

  大雨轰然倾落,腾起障目的烟雾,徐姝和步练师双双灰飞烟灭。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寂静,庞大的雨幕散去,谢舒发觉自己站在了满室狼藉的卧房中。

  朝歌伏在榻边嘤嘤地哭着,榻上的女子无知无觉地兀自昏睡,她铺展在枕边的青丝散乱枯萎,像是一蓬失却了养分的干草,她的眼窝深陷,眼下凝着深重的乌青,只有微蹙的柳眉、挺翘的鼻尖和苍白的薄唇,还依稀昭示着她曾经的美貌。她憔悴得像是一片风雨中瑟瑟发抖的枯叶,仿佛随时都会被揉碎了吹散在风里。

  谢舒在榻边坐下,缓缓抬手,当她的指尖抚上自己脸颊的一刻,前世的记忆汹涌回归。她记起了徐氏的凌虐、步氏的阴诡、夫君的冷漠、下人的践踏,院外是春光无限,锦花堆簇,徐氏和步氏占尽宠爱,你方唱罢我登场。院内却是空庭冷寂,无人问津,她独自病倒在榻上,看着朝阳一次次升起,夕阳一次次沉落,最终她自己也随着夜幕坠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,化作一声幽长的叹息。

  谢舒被这记忆撕扯着,渐渐身不由己,刻骨铭心的爱与恨、愤怒与伤心、绝望与不甘,轮番在她的心中鼓噪激荡,她难受极了,却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。

  我不能死,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倒下。

  有一滴温热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,在昏睡了数日之后,谢舒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。

  只要活着,就有希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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